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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二那天，姑父开的车，气温挺高的，阳光透过车窗晒得我昏昏沉沉，我有点奇怪，怎么不是原来那条路了，我本以为我们是回城里，可是路边一派乡村景色。车在一个买各种东西的商店门口停下来，爸爸和姑姑下车去了，我就继续坐着。

突然姑父开口了，多多，这地方你一定很熟悉的。

我一惊，这是哪里？

我摇下窗，左右张望。正对我的是一个四方的小棚，外面糊了一层广告招贴画质地的墙纸，上面写着烟花爆竹燃放处。招摇喜庆的颜色。山的轮廓和油菜花田的轮廓像剪纸一样，总觉得这时应该有一位老农挑着担走过画面才算圆满。

对了！我脑袋有些发颤着晕了一下：这是南陇？

对啊。

我赶紧激动地开门下车去。三年了吧，三年没回来了？后来奶奶搬到沈家去住，更是没有机会回来这里。这里早在几年前就被合并到蒋村，可是我还是习惯叫它南陇。

我走到田边上，不远处的一座红砖青瓦的房子周围散乱着砖片，那是刚拆了围墙。看着爸爸和姑姑手里的红色塑料袋，我明白了，我们是来看叔叔的。

车开进村子，经过那方我熟悉的池塘的时候，我用力望了一眼我小时候居住过的房子，它在正对池塘的小路深处露出一个侧身，车子开上了我以前走过许多次去上幼儿园去听福音的土路——现在仍是土路，只是平整得多，肮脏的多。

爸爸一贯的大步走在前面，他拿着红色的塑料袋，里面是鞭炮和纸钱。我和姑姑和表弟跟在后面，碰上沟和陡坡，早已比我高的表弟会很绅士地拉我一把。爸爸看起来心情阴郁沉重，埋着头只顾走着。走啊走啊，我猛然间见到他了，我的叔叔。

他是我爸爸的亲弟弟，是家中的老二，下面还有我姑姑。我看见他的照片挂在坟前，木讷的，有一点点天真，像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似的表情。眼睛格外的亮，让我一下子悲从中来。

去年我在上海做伴娘的时候，那时候是他的丧事，可是我被瞒着了，直到暑假回家才知道。他是自杀去世的。他已经尝试过很多次了。他有抑郁症。他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有三四天了。

后来奶奶搬进了他去世的房子里，我去看奶奶的时候，从卧室的柜子里拿东西，柜子上有镜子，我都不太敢看，因为我背后就是那张床，我知道叔叔是对我好的，我不知是因为悲伤还是害怕，我没有什么怕的可是我就是不太敢看那面镜子，镜子里的一切，包括我自己的脸。

爸爸点着了一叠纸，砰的一下火焰腾起来，吞噬着，纸变黑，萎缩，变成碎末飘飞起来。我也拿了纸钱投进火里，姑姑捡了一根木棍架空它，不让火熄灭。

我看着火上扭曲着的空气，心里在将叔叔的今生凑起来，他这样短暂的来到世上一次，总应该被记住，被他的兄弟姐妹，被他的侄女侄子，被他的孩子孙子，所以我开始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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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小时候是極用功的一个孩子，成绩非常的好，基本上都是第二的，我父亲当年是中等偏上的样子，姑姑的成绩总之是没有他好。我爷爷是医生，退休后自己开了诊所服务村人。叔叔成绩非常好，可是爷爷却是常常骂他。我问爸爸为什么的时候，他低头不看我的眼睛，说，他做事不用心，除了学习，什么事都不上心，又懒又吊儿郎当。

据说他当年学习甚至到夜里两三点，六点又起来学习，我高三都没有这样疯狂学习过。他的中考成绩很好，能够上二中，二中是最好的中学了，可是爷爷奶奶他们认为，他应该去上中专，学医。理由是，怕他脑子学坏了有精神疾病。

据爸爸说，他当时已经有这方面的症状了，比如精神不好，反应迟钝，呆滞木讷，就觉得，这孩子不能再读书了，再这样读下去会傻掉的。我追问他自己究竟接受放弃读高中吗？爸爸最后说，我们替他做的选择。我们，是指全家人。

自此他开始记恨了吧。奶奶曾经用那样悲切和不平的声音告诉我，：他到现在还记恨我们，他把他现在的混不好归到我们当年让他去读中专。爸爸则愤愤的说过，哼，他要是真的有本事，读中专照样能混的好，他自己上了中专成绩一塌糊涂，还要来怪谁！

前几天我问爸爸，为什么上中专以后叔叔成绩不好，他想想说，中专里本来就没什么人读书的。所以是环境有一部分的原因，当然他自制力也是不够的，不然也不会有两次打伤奶奶致使骨折远赴外地治疗的事情了。

后来叔叔毕业了，进了医院工作。但是四十岁不到就退休了，是病退的。我模模糊糊有一个印象，爸爸领我去斗潭那边的一家医院，叔叔穿着白大褂走出来，以一种神秘而清高的姿态。

我的四岁到八岁几乎都是在奶奶家度过的，在南陇，叔叔也住在一起。我记得我临上小学的最后一个夏天，家里来了一个姐姐，名字叫做何菊，我一直觉得是很秀气的名字。她很年轻的，容貌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但我记得是个漂亮的小姐姐，她来了以后和叔叔睡在一个放假，我还小，也不懂，只喜欢她每天教我写字。对的，她会写字，而且写的挺漂亮的，那个夏天她陪伴在我们身边的日子里，我写完了一本又一本的中字簿，就是那种老式的薄薄的本子，真的很神奇，她教我的时候我就特别有兴趣写字，现在想想她在我的人生启蒙阶段扮演过不可缺少的角色。我特别遗憾的是她父母到来的前一天我回城里上小学去了。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她。那段时光里的叔叔，还是一样的像木讷的幽灵一般，到处走着逛着，时常站在某处抽支烟，现在想想，当时他是已经病退了吧。从此就过上了漫长的拿退休工资的生涯。

后来我才知道，何菊是从广州买来的媳妇。她来了以后，后来她父母来了以后，愿意留下来做叔叔的妻子，可是奶奶爷爷又不乐意了，仿佛是觉得她怕是不正经的呆不住的，毕竟挺漂亮又有些文化，后来是两万多价钱照付，又一直给她生活费直到她嫁人。我觉得也许留下她，会更好。我喜欢她，她很温柔，她让我对写字，对学习燃起了最初的兴趣。

我不知道叔叔的感觉怎样，如果他也是喜欢何菊的，那么这就是他人生的第二次不如所愿。

叔叔病退后一直住在老家乡下，和爷爷奶奶一起，他时常拿着退休工资去赌博，输光是常有的事，家里都是爷爷奶奶负担。他的名字就是钱曙光，赌友们给他起了绰号叫钱输光。爸爸曾经恨恨地说，他们都故意骗他去赌，先让他赢点小钱，然后夸他，再把他的钱赢光，他那么笨一个人哪里玩得过他们！他就那么点钱他们也不是不知道！

叔叔对我的感情我是能够感受到的。他仿佛一直想在我心目中树立一个很好的形象。我记得他给过我压岁钱，五十块。他有时来我家，会和我说话，在临近考试的时候会用他亲身经历开导我不要紧张。我记得有一回在我家楼下草坪上，我们俩站着，阳光很好，我不久就要面临中考，他和我说，不要紧张，不要太用功了，要顾好身体和脑力，不然要读出毛病的。他说他当年就是脑子读坏了结果没办法读书上了中专，千万别学他……

这至少说明，他有时是能够清醒认识到一些事情的。

他会打电话问我在不在家，是不是一个人在家，如果我爸爸在他一般就不会来看我，他有些怕我爸爸。他来看我也不带什么礼物，就是来坐坐，可能会带上奶奶让带的自家种的蔬菜，然后抽抽烟聊聊天。有一次撞上我爸爸回来了，他问我电话号码是多少，我爸爸指责了他：要电话号码干什么！你不要影响她中考！其实我当时很难过，怎么会呢，他还鼓励我来着。他胡乱说着什么话就出门离开了。

后来奶奶动用积蓄在西区买了房子，我记得我见过一位带着孩子离了婚的阿姨，当时仿佛是和叔叔谈对象吧，可是我也只见过一次，吃过她做的饭。

好像是在他三十八岁的年纪，他有女朋友了。我叫她小黄阿姨，她的全名是黄彦平，很有文化的名字。可是人有点木木的，又很懒。我见过她两次，然后有一天叔叔来我家了，还是晚上，他和她打电话，着急不着急的样子说着：哎不要！我娶你我要出钱的你知道不知道，哎什么就要嫁给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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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还是结了婚了，还有了儿子，名字叫做家欣。家字默认随着我这一辈，本想用新字，希望能够家庭里面焕发新貌，可是觉得不好太直白太奇怪了，改用同音的欣字。

在他们的儿子出生以前，我见过叔叔骑着电瓶车搭着小黄阿姨在沈家那边逛，买吃的东西。

平时我上学，和叔叔来往很少。只是会从爸爸那里听了一些他的消息。弟弟出生以后，有几次听说他自杀了，进第三医院住院了。我知道的详细一点儿的是说他在南陇村口马路边上，喝农药，要不是爸爸及时到那里，不然真的去了。还有好多次控制不住发狂，严重的是两次打上奶奶害她手上骨折。想想奶奶年纪那么大了，沈家的房子还是老人买的，奶奶因为叔叔结婚有了孩子把房子给他们住着，还因为夫妻都懒弟弟无人照顾经常去照顾他们，洗衣做饭，四十多岁的人居然要我奶奶那七十多岁的老人家一直照顾和料理生活！奶奶一直照顾着他！那次奶奶到沈家的时候，看到有人在换锁，是叔叔想把锁换了不让奶奶进去，奶奶就着急了大叫着阻拦不让换，叔叔居然开始打奶奶，还用电视遥控器扔向奶奶，奶奶后来撞到鞋柜上，手已经能够向后折成九十度了。她踉跄跑出来坐了四十分钟的公交车去找我爸爸，然后去医院，去外地治疗。爸爸自然要责骂他或者可能打了他也说不定，爷爷呢，据我所知是从小就经常骂他的。爷爷曾经痛心疾首地和我抱怨，哼，他这个人，一点出息也没有，小时候怕他脑子坏了让他读中专，现在混不好都来怪我们，还一直拖累我们两个老人！奶奶为他做饭洗衣服一直到现在，他居然还要打他亲娘！

我父亲也是经常要骂我的，我烦不胜烦，甚至因为这个放假也不太想回家。我奶奶是很睿智很公正的，知道以后让我去她那里，以前都是她来看我，可是她现在老了，还有弟弟要照顾，就让我过去，她看看我就知道我父亲骂的都是无中生有，就会劝我爸不能骂我。她说你小时候骂过了也就算了，这么大了还能骂吗，她爷爷小时候就是老是骂曙光没出息怎么怎么样，结果呢！多多这么好你还骂她，我连曙光打断我的手我都没骂过他，以后多多怎么样了都得怪你！

那都是家欣出生之后的事情。

小黄阿姨据说也有些精神疾病，医院里开证明的，不然她也不能够在叔叔去世之后拿到抚恤金，吃免费的药。但感觉她也不傻，她当初想贪了叔叔的安葬费，耍赖拖延着不给。她平时什么都不做，要么回娘家去了，要么在这边带下家欣，但烧饭洗衣都是我奶奶伺候，但她对家欣是百依百顺，要什么都给买，但是比如给他洗手喂吃药都不做，所以也不知是不是为了省麻烦才干脆什么都给买。

爸爸给叔叔烧纸，烧了很多的纸，他说钱曙光你要保佑我挣钱，他现在在炒股，他说你保佑我挣钱就是保佑你儿子，我会照顾你儿子。爸爸自从他两年前开始炒股就一直追着我要我学，现在更甚，我其实没有什么兴趣，他对此很生气。他曾经说，我让你学炒股，是要让你学会不靠单位靠自己也能挣钱的本事，不然你以后上班根本挣不了钱，我都越来越怕，现在总是梦见钱曙光追着我，我一定要留给你挣钱的本事！

爸爸心里总觉得亏欠叔叔的吗。

也许是因为他对他的些许严厉？他觉得对他不够好？爸爸告诉我说，叔叔是个自私自利的人。他儿子出生以后，他曾对他说，以后大家会去关心他儿子，不会关心他了，让他应该想想关心儿子，关心别人。叔叔听说不关心他了，就开始闹自杀了。所以他是个自私自利的人。可是是因为这个，爸爸觉得愧对叔叔，所以总是想着他，梦见他，觉得他在追自己吗？

一起吃饭的时候，姑姑对爸爸说，你不要想了，你没有亏欠他什么的，你做的已经很好了，你照顾了他的妻子孩子，他最关心的人，他没有什么遗憾了。

爸爸说，你怎么知道呢，也许他关心的只有他自己呢？

元宵节前一天和爸爸妈妈一起去舅婆那边拜年，说起了叔叔的事情。我因此知道了更多一点点。

那是四月份。叔叔平时总是觉得沈家家里的水管坏了，总要去看看。那次一去去了几天。小黄阿姨没有去，她和孩子都留在南陇。结果几天没有音信，后来电话也关机了，这下才去沈家看看。

叔叔躺在被子里，睡着，去世两三天了，已经有味了。

药物是摄入太多了的。

不想说他是故意吃那么多药自杀了的，我们也不知道当时是什么情况。只愿意想，他一不小心吃多了药，像往常一样睡觉，然后没有醒来。

那一次奶奶和我说，你叔叔他已经知道自己要死，我和他最后一次讲话的时候，他叫我把小家欣送人。

我的弟弟家欣，如果没有爷爷奶奶抚养着，又没有送给一个好的人家，怕是早已经病重或者随他爸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