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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平昌村小学支教的第一周，崔璟带来的青草膏用完了大半罐。

七八月份，大三的暑假，崔璟在学校参与了一系列的训练，争取到了来支教的资格。原本她还好奇为什么支个教还要绕着环山公路跑步，现在明白了。

躺在土屋里，三个女生一起住，床是转头垒砌的。因为他们来，这才修了修插座，多安了个风扇。

崔璟躺在自己的那张床上，在闷热无比的环境中，大气不敢喘。被奇厚无比的蚊子叮得浑身都是红疙瘩，凉凉的青草膏涂上，那种难受稍微下去一些。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确实是有，她只觉耳边也都是蚊子嗡嗡的叫声——几乎席卷了整个耳蜗。

浑身汗湿，黏腻的衣服贴着皮肤，从最开始的难以忍受，到现在仿佛也习惯了。

跟她来的一共有六个人，一个老师加她一共五个学生。原本以为人会少，但是到了崔璟才发现，小学部和初中部加起来，一共也就才六十人。

想到来到第一天，从东升县到平昌村这段距离，坐在车上几乎要把隔夜的饭颠簸出来。有一段因为临时有车堵在那，一时移动不了，还不得不走了一段山路，料峭的悬崖就在脚下。

那种手心出汗心跳加速，却又无能为力的感觉，崔璟这辈子都忘不了。

大概所有勇气的源头，就是平昌村村长的这句话：“你们走的这条路，俺们娃娃天天上学都走的咧。”

她深吸一口气，看了一眼腕表。来这里不过几天，腕表里的灰尘几乎让她看不清表面。如果不是亲自过来，她无法相信竟然真的有这样一个地方。

贫穷又落后，远远慢于外界的生活节奏，仿佛与世隔绝。

崔璟的室友何佳过来喊她上课，中午何佳用好不容易煮开的水擦了擦身上，等一活动，出了一身汗。

“崔璟，下午第一节是你的英语吧？”

崔璟用枕边的毛巾擦了擦脸，起身应道：“是。”

何佳忍无可忍地坐到唯一的风扇前吹风，一下将风全都挡住了，一点都吹不到身后的崔璟身上。她舔舔嘴唇，起身拿了课本往外走。

“诶，对了，校长让你下课去他办公室一趟，你别忘了。”

崔璟应一声，示意自己知道了。何佳又在身后嘀嘀咕咕：“好像那个班主任也要回来了，从咱们来还没见过他呢。”

崔璟没接话，朝着教室走过去。班主任？刚来的时候听校长说过，这里有个班主任，是出去办事了，没来得及接他们，这一出去竟然有一周多。

崔璟收回思绪，走到教室的时候，里面已经坐满了人。本来应该是小初的学生分着上课的，可是崔璟发现，他们的英语水平其实都差不多，这就放到了一块来讲。

教室里环境昏暗，虽然是白天，但是房屋设计十分不合理，窗户也因为老旧而无法处理上面的脏垢。室内两个暗黄的钨丝灯，一个在讲台上，一个在教室中央。

身上的疲惫与不适，都在这一刻卸下。崔璟拾起笑容，站到三尺讲台之上。

“上课。”

“起立！”

“老师好！”

教室内六十个人齐刷刷地站起来，六十双年轻的眼睛，他们衣衫褴褛，眼睛在看到崔璟的那一刻，却是发光发亮的。

所有的希冀、期望，都绽放在了这个小小的房间里，炽热又滚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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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课了崔璟便向着校长办公室走过去，说是办公室，就在距离教室不远的一个平房里，环境比教室更差一些。

里面只有一张还算看得过去的办公桌，和一个待客的长椅。崔璟敲门，听到了里面的允诺后才推门进去。

王校长在里面，还有一个男人正背对着她站着。

崔璟一愣，以为是有客人。男人个子很高，穿着黑色的运动长裤和同色的上衣。

皮肤黝黑，头发很短，精神而又利落。

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缓缓地转过头来。

崔璟呼吸一窒，紧张和惊讶并存，在这样燥热的环境下竟然有些耳鸣。

她看到了一张让人惊艳的脸。

男人长相俊秀，五官都生得恰到好处，不差一分一毫。眼神里波澜不惊，乍看之下，还有些还有些冷漠。

她突然感受到了压力。

崔璟倏然收回视线，深吸一口气，心跳慢慢平复。

她冲王校长道：“校长，你找我？”

王校长看着崔璟，笑道：“崔老师来得正好，这就是我之前跟你们说的班主任，周钦然周老师。”

他竟然就是班主任？

崔璟冲周钦然点点头，“周老师，你好。”

王校长继续向着周钦然介绍：“这位是这次过来的老师，崔璟。还有几个一块来的，等一会儿再跟你介绍。”

周钦然冲崔璟点头，嘴里细细咀嚼着这两个字：“崔璟？”

男声低哑，崔璟一愣。

周钦然倒是没觉得什么，顺手从旁边的板凳上抄起一份包裹，问道：“这是你买的？”

崔璟一愣，想到了之前孩子们喜欢吃的巧克力。

她带来的不多，一会就吃完了。到处试了好久，好不容易找到信号，这才又从网上买了一堆过来。

“是我。”她点头应道。

周钦然勾勾嘴角，带笑不笑的，“来这儿了就别乱买东西，送不过来，也没人去拿。”

说罢便转身离开。

“诶？”

崔璟反应过来，脸上有些发烫。

王校长一脸歉意地望着崔璟，“崔老师，不好意思，他一直都是这样。”

崔璟也顺了一下头发，尴尬地低头，“是我不好，没有提前说。”

想到了刚刚周钦然说的话，崔璟问道：“这个……包裹送不进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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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校长“哦”了一声，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镜，“这个要到县里拿，村里的包裹都送到县里，等到谁有空去了，才能一块带回来。”

一般没人去的时候，有的包裹在县里放一年都没人问津。

当然王校长没把这话说出口。

王校长四五十岁的年龄，长相十分显年纪，说话做事都是一板一眼的。被周钦然一打岔，崔璟差点忘记是王校长把自己叫来的了。

崔璟主动开口：“王校长，您找我有事吗？”

王校长这才反应过来，眉毛微微扬起，鼻下留的小胡子一翘一翘的。

“对对对，差点忘了正事。”

王校长咳嗽一声清清嗓子，像是即将要说的话有些难以启齿一般，犹豫半天才开口：“崔老师，你前几天是不是给孩子分了些吃的？叫什么……巧克力？”

手里的包裹顿时沉了几分，望着王校长的表情，崔璟决定不告诉他包裹里就是巧克力了。

“是，当时包里带了些，我见孩子们都喜欢吃，就……”

“哎呀！”王校长打断了她的话，“崔老师你不知道，有几个孩子回到家非要着吃巧克力，他们那些家长哪懂那些，家里好点的去小店里买了点，那的巧克力哪有你们城里的好吃？”

崔璟一窒，胸口顿时有些闷。

倒不是因为王校长说她，巧克力而已，在外边想吃就吃的东西，简单又普遍，孩子们喜欢吃的零嘴罢了，在这里竟然成了难为人的东西。

手里的包裹变得灼热，“我明白你的意思，校长。”

崔璟深吸一口气，“是我考虑不周。”

王校长点了点头，“崔老师，我没有怪你的意思。这里不比外边，给孩子们东西，心肯定是好的……”

剩下的话崔璟都没有听进去，从校长室出来，外面吵嚷的声音带着暑气扑面而来。

山区树木繁盛，崔璟站着的地方确实恰好没有树木的。

突然觉得今年夏天，可能是她21年里，过的最炎热最漫长的夏天了。

第二天，平昌村小学难得的热闹。外面来了好几辆车，运来了不少书本和衣服。有新买的，也有社会爱心人士捐赠的。

周钦然起来帮着搬书，孩子们大大小小聚在一块，亮晶晶的眼睛盯着望着一箱一箱从车上搬下来的东西，却十分有礼貌，没有一人起哄凑上前去。

周钦然擦了把汗，转身的时候看到了崔璟。崔璟长了一张小圆脸，眼睛很大，很是可爱。此刻她穿着简单的衬衣长裤，整个人像被霜打了的茄子一样。

又蔫儿又丧。

周钦然突然有些想笑。

崔璟看到了自己，目光对视一瞬间接着躲开，速度快得让周钦然反省自己昨天语气是不是太差了。

所以她怕自己？

显然崔璟不是这么想的。

她以为，周钦然也知道自己分了一些吃的给学生们，导致他们回家闹的事了，这才心虚地躲开。

何佳和崔璟站在一块，王校长从后面过来，嘴里还一直念念叨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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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亏了周老师啊，”中年男人穿着洗得发旧甚至上边还上着几个补丁的衣服。他搓着手，拉着在帮忙的周钦然，不知道说了什么。

只看到周钦然五官柔和，眉宇间的冷漠也淡去几分。

何佳双手环胸，远远望着那边，“听说这里的东西大部分都是周老师争取来的啊，新的书什么的，也都是他出钱买过来的。”

崔璟一愣，“嗯？”

上午没有他们两个的课，何佳便带着崔璟往树荫底下走，“之前周钦然跟我们一样，后来他留在了这。”

“你怎么知道？”崔璟诧异。

但是更诧异的还是对于周钦然的选择，如果他真的之前跟他们一样，现在竟然能选择留下？

扪心自问，崔璟做不到。现在更多的是同情与可怜，如果真的让她留在这一辈子，崔璟觉得自己做不到。

何佳笑道：“你以为平时我的嗑是白唠的？我还知道更多别的呢。”

从何佳嘴里，崔璟知道了周钦然的事。

跟崔璟他们一样的，周钦然最初也是过来支教的。只不过他毕业又回到了这里，这个家境不错的男孩，心肠却是比谁都热的。

那么多的人来来走走，答应了孩子们再回来看看的，却没有一个回来的，唯独周钦然。

他原本想在这待几年再走，走后也会帮助这边的学生学习，至少用的书本笔墨，他都要备齐的。

可家里怎么允许，周家可就这一个儿子，养尊处优那么久，别说几年，哪怕是一分一秒，待在这个环境恶劣、一切都贫瘠的大山里，都是父母所不能接受的。

一边是满眼希冀的孩子们，一边是殷切盼望着的父母。

父亲曾经很认真地跟周钦然说，这边是他改变不了的，就算能改变，也还有千百个这样的地方。这里的人生活在世界的底层，因为地形地势以及许许多多的原因，他们几乎都要被遗忘。

教育水平上不去，走出这座大山的人寥寥无几。

没有办法，那么多的人，都没有办法。

可是周钦然偏偏不信邪。

他回到了这里，时刻关注着外界的教育信息，尽最大的努力给学生们配最新的教材，一个人身兼数科的老师。毕竟这里加上校长和他，也只有四个教师而已。

父母见周钦然固执，亲自到这里来劝说，包括王校长那边，工作也是做了不少。王校长虽然舍不得周钦然，但也为人父母，对周父周母的心思也是体谅的。

最终大家好不容易达成了共识，双方都做了让步。

本应该是万事大吉的，可是偏偏周家父母在回去的路上，在这座大山里出了车祸，最终双双离去。

事出后周钦然几乎崩溃，他走出了大山，就在大家都以为他会怨恨这里，再也不回来的时候，他又回来了。

一如往常，教书授业。

一己之力，撑到了现在。如今他年近三十，生命中最年轻最美好的这些年，他献给了这片土地，献给了他坚持的东西。

崔璟心里微震，一时有些消化不了这么大的信息量。

“值得吗？”

何佳笑了一声，“值得吗？谁知道呢，这么些年，这座山里，一共就走出去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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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边何佳的声音变得缥缈，崔璟的视线重新落在了周钦然身上。他的周围围满了学生，正一本一本接着崭新的书本和文具。

周钦然眉眼带笑把一个书包打开，把书本放进去，亲手帮一个年龄小的学生背到了身上。周围的人也有样学样，仿佛一切对于他们来说都是新鲜的。

已经快到中午，炎炎烈日似要将这片土地烤化，每个人脸上都是汗涔涔的，却没有一个人不耐烦。

崔璟从他们脸上看到了在外界所看不到的。

坚定，质朴，对未来充满着无限的憧憬。

值得了。

刚刚问出的问题，在这一刻突然有了答案。

周钦然的课正好在崔璟的前一节，还是节音乐课。这是除了体育以外，学生们唯一一节文化课之外的课了。

不知抱着什么样的心态，崔璟提前了一会儿从宿舍出门，走到教室后面。她轻手轻脚地避开窗户，想站在门口偷偷听一会儿。

门没有关，崔璟屏住呼吸站在门口，她听到了男人清晰的歌声和吉他伴奏。

吉他？

崔璟一愣，耳边是一首声调简单的歌曲，像是这个地方的民歌。曲调欢快，男声十分明亮。下边也有学生跟着唱，竟是十分好听的。

她偷偷侧头，往里面望过去。午后的阳光透过敞开的大门，照射在周钦然的侧脸上。男人低头，俊秀的五官笼罩在阳光下，嘴角噙着笑，认真地拨弄着手里的吉他。

崔璟双颊发热，不知是不是天气太热了，心跳愣是漏了几拍。

身后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带着疑惑的问句，一下把崔璟惊醒。

“崔老师，”身后的人是小学部的学生，声音脆生生的，“你也是来学唱歌的吗？”

崔璟猛然转身，被抓包的她几乎要被尴尬淹没了。咽了口口水，她试着开口，“我……”

身后的吉他声和唱歌声戛然而止，崔璟听到了身后的人起身的动静。她闭了闭眼，心一横，扬起一抹笑，“对呀，我也是来学唱歌的。”

手握成拳头，心脏似是要跳出来。她佯装镇定转过身望着身后比她高出不少的男人，“可以吗周老师？”

周钦然看得出她有些紧张，身体僵硬得不像话却还是表现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他几乎要开始自我反省，难道他这么吓人吗？

第一次说话好像是有一些不客气，可是他对别人也一直都是这样的。

周钦然挑眉，欣然应允，“可以。”

悄悄呼出一口气，崔璟跟着进了教室。耽误了一会儿上课时间，屋里没有多余的板凳。周钦然想把板凳让给她，奈何手里抱着一把巨大的吉他，崔璟还是选择站在一边听。

吉他已经很旧了，或许很久没有经过保养。但崔璟却觉得，从他指尖流泻出来的音符，是悦耳无比的。

黑板上稀稀拉拉地画着一点简谱，那是崔璟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学过并且烂熟于心的东西。

崔璟站在后排，一手环胸，一手托腮，开始明目张胆地打量周钦然。

周身的暑意散去不少，不知道为什么，崔璟觉得内心无比安宁。明明阳光很毒，明明人很多，明明屋里连个风扇都没有，只在中间走廊上放着几个水盆去暑。

明明跟平时没什么区别，崔璟却觉得今天是自从来到这里最凉快的一天。

课上到最后，学生们起哄让周钦然唱一首“流行歌”。课后唱流行歌也许早就成了一个不成文的惯例，周钦然安顿了一下纪律，调整坐姿，手里拨弄了几下琴弦。

轻快流畅的旋律从他的手下传出，是单调的吉他乐，崔璟却自发地在脑海里为它配上了背景音。

是许巍的《曾经的你》。

曾经想仗剑走天涯的少年，如今已经不再年轻，却热血依旧。

崔璟抿唇笑，带起头来打着节拍。教室里一时热闹非凡，掌声阵阵。一曲毕，周钦然嘴角含笑，望着站在一边旁听的崔璟。

崔璟眼睛弯弯，也回望着他。

善良的人啊，希望岁月能待他好一些。

崔璟发现，在她讲课的时候周钦然也并没有走，两个人的身份调了个儿，周钦然站在下边听课，本子上还在写写记记，很认真做笔记的样子。

于是崔璟的舌头就有些打结。

一向收放自如的崔璟今天有些紧张。

捱到下课，孩子们纷纷收拾离去，周钦然留到了最后。终于有空位坐下的他，继续在下面写写画画。支教期间暗恋帅气男教师，他不冷不热，结束要离开时他慌了。

崔璟深吸一口气，忽略掉心里的那丝紧张慌乱，主动走向前去问道：“你在记什么？”

崔璟看到了背面一页英文笔记，似乎是她上课记的内容，而后面的竟然是一幅……漫画？

画里的女孩造型很Q，穿着短裤衬衣，手里捧着书，正站在讲台上讲课。

看清楚后的崔璟一愣，这个画的，是她？

“这是……”心跳如擂，崔璟不确定地指着自己。

像是已经画好了，周钦然满意地挑眉，把那一页纸撕下来，“送你了。”

崔璟受宠若惊地接过纸，周钦然画得很好，寥寥几笔，神态造型跃然纸上。

“你为什么那么怕我啊？”